《本雅明传》,[美]霍华德·艾兰、迈克尔·詹宁斯著,王璞译,上海文艺出版社,年7月出版,页,.00元“矛盾而流动的整体”“……我多元的信念所代表的那个矛盾而流动的整体”——二十世纪犹太裔德国批评家、理论家和文人瓦尔特·本雅明(-)曾如此形容自己的思想生活。他的多样作品、不幸经历以及迟来的声名,不论在英语世界还是中文世界,都仍然散发出近乎奥义般的吸引力。年夏天,最初接到翻译WalterBenjamin:ACriticalLife的邀请时,我一口答应,几乎不假思索。这部传记,“英语中第一部完整的”本雅明传,出自霍华德·艾兰(HowardEiland)和迈克尔·W.詹宁斯(MichaelW.Jennings)的“四手联弹”。我上大学在图书馆乱翻瓦尔特·本雅明著作英译本时,已经注意到这两位本雅明专家的名字。艾兰曾长期担任麻省理工学院的文学讲师;詹宁斯则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德语系教授。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在编辑林赛水(LindsayWaters)的强力推动下,哈佛大学出版社成为本雅明著作英语译介的重镇,这两位学者的努力和配合贯穿于哈佛社版四卷本《瓦尔特·本雅明文选》(WalterBenjamin:SelectedWritings)的编译工作。从年至年,这套选集终于出齐,时至今日仍是英语世界对本雅明作品的一份相对完备的呈现。同时,艾兰也是本雅明遗稿《拱廊街计划》(TheArcadesProject)和专题选集《现代生活的作家——论波德莱尔》(TheWriterofModernLife:EssaysonCharlesBaudelaire)的英译者之一。而詹宁斯不仅编辑了《现代生活的作家》,还是《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及其他讨论媒介的文字》(TheWorkofArtintheAgeofItsTechnologicalReproducibility,andOtherWritingsonMedia)的编者之一。这些译本也都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在本世纪第一个十年陆续推出。可以说,年哈佛社版《本雅明传》是这一长期全面介绍本雅明遗产的项目的收官之作,甚至有集大成的意味。
《瓦尔特·本雅明文选》(-)
《现代生活的作家——论波德莱尔》()
《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及其他讨论媒介的文字》()说回自己,高中时第一次见到“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这一书名,我真有触电之感。但即便我和其他文艺青年、文科同学一道早早在脑海中印下了本雅明的形象,每次翻开这个并不厚的译本,我还是只能在震惊和眩晕的不断折返中,跌倒在历史意象的界碑之间(倒是《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等文化批判,似乎更容易进入)。真正读完《发》,我已是硕士生(自己最早发表的评论之一,也是以它为题)。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中,我沉浸于本雅明文选《启迪》(张旭东、王斑译,当时只有香港牛津版行世),一抬头,秋光正缓慢地透过金黄的银杏叶照进来——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幸成为本雅明中译者张旭东老师的学生。在纽约大学求学期间,我和同学们在张老师指导下,从事《拱廊街计划》的合译。年秋冬,我到巴黎游学,穿过拱廊街,坐进了法国国家图书馆老馆,本雅明曾“隐藏”(借用他自己的词geborgen)于此,为深描十九世纪商品资本主义“幻景”而搜集各种边角材料,使得《拱》的引文笔记蔓生为浩瀚宇宙,而辩证意象如星丛般闪现其中——作为从中国经由“新大陆”来到“老欧洲”的学子,我的确感觉,主阅览厅拱顶上镌刻的各大都会之名仍辉煌如恒星。我一面翻阅本雅明所引用的法语材料,一面通过张老师修订的《发》新版,重新校正我自己在德国犹太人本雅明和“布尔乔亚世纪”之间的位置。我由此发愿,将本雅明著作纳入我的博士大考题目,并请理查德·希伯斯(RichardSieburth)教授(《莫斯科日记》的英译者)在这方面给我指导。年,我毕业后去布兰代斯大学(BrandeisUniversity)任教,这所美国大学的特殊之处正在于它的犹太精神传统,甚至可以说,作为美国最年轻的研究型大学,它在“二战”后的成立,也回应着犹太人所经历的现代苦难——这也让我再再想到本雅明逃亡赴美途中的死难。恰在这时,有机会把一部英文的本雅明评传译介到中文世界,我自然心动,还没有拿到样书就接受了这一任务,甚至感觉自己和本雅明遗产实在有缘。但是,这“缘分”很快就显出“魔咒”般的力量。正如本雅明的一生仿佛无法摆脱“厄运”及“险情”,这本传记的翻译也一再拖延,伴随着“小我”和“大我”的跌宕。它不仅因为我个人学术升职过程的焦灼和煎熬而屡屡遭到耽搁,而且,在生活的溃散之中,它还见证着我们所身处的历史现场的地壳运动。年,我终于完成了草译稿,本想在访学法国期间全力校改,谁料全球新冠疫情降临。等我重新拾起校译工作时,我已经分别在法国、美国和中国受过了防疫的考验。这一回回的延宕,大抵也是因为我“拙”于规划,和“驼背小人”别具“亲合力”,而在时代氛围的变化中,翻译也几乎成为一场“悲悼”戏演——我们的处境或远比本雅明幸运,但四处也浮起灾变的寓象。我甚至不由得想起本雅明那么多次创办刊物的失败、那么多搁浅的出版计划、那么多走不通的出路和逃路,几乎感觉宿命袭来:这次的翻译该不会也终于无法完成吧?到了校改阶段,我得知艾兰已经从麻省理工学院退休,而林赛水也不再担任哈佛大学出版社的总编辑。疫情中,每次林赛水打来电话,我都不好意思汇报进展,反倒是这位资深大编辑宽慰起我来,说这样的大部头传记,译到中文必然费时费力。的确,当我需要为拖延近八年开脱时,我总会首先提到这部书的厚度。厚实,或许是这本书给人的最直接印象,它厚到让人无法捧着读(英文原版近八百页,其德语译本和西班牙语译本均超过一千页)。而在译作终成之际,我还想强调,这一基本特征也联系着这本传记的意义——我愿称之为“评传的可能性”。
《本雅明传》英文版封面正如比较文学学者大卫·费里斯(DavidFerris)在书评中所暗示的,这本书沉甸甸的“分量”恰恰是传记意义所在。在他看来,艾兰和詹宁斯因为他们过去三十年在本雅明译介、研究方面的贡献而成为本书作者的最佳人选,同时,他们还面对传记写作的特殊“任务”:在二十世纪思想史、批评史的种种难题中,一部本雅明传如何可能?本书的厚实来自传记的翔实。它不仅是英语世界中,而且是迄今为止世界范围内最翔实、最完整、最全面的本雅明传。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它被翻译为德语(也即本雅明的母语)时,它甚至一度登上德国(也即本雅明的祖国)非虚构类读物的畅销排行榜。德译本的出版方正是出版《本雅明全集》的苏尔坎普(Suhrkamp),德语书界宣传此书为一座由“细节”砌成的“纪念碑”。在此之前,我们心中当然早已有一系列本雅明的思想肖像:通灵气质的左翼同路人、艺术的救赎论者、资本主义总危机中的逆飞天使、语言乱世的海底采珠人、欧洲犹太传统的异类、物化世界的漫步者、布尔乔亚梦境的收藏家和回忆者、灵氛消失后的文体试验家、密宗般的政治神学家、边角史料中的拾荒人、法兰克福学派的编外成员、经验世界的哀悼者和技术身体的倡导者,等等,不一而足。两位传记作者在本书《尾声》也提到,在本雅明的身后名中,“他的生平故事被神话所掩盖……随着阐释者捕捉到他思想的各种独特侧面,数不胜数的不同的本雅明也开始浮现”。以往的评论者惯于从某个母题出发,得出关于本雅明思想历程的叙事,这些叙事虽有时互相抵触,却都能自圆其说,因为从现有本雅明文献中选取出一个线索,并非难事:“瓦尔特·本雅明的人生和著作为所有这些建构都提供了材料。”两位作者在书中开宗明义:
过去对这位作家的研究,不论是传记性的还是评论性的,都倾向于有选择地处理问题,给本雅明的作品强加某种主题性的秩序,这往往会消解掉其作品的整体面貌。结果常常是给出一个局部的,更糟的时候甚至是神话化了的扭曲肖像。本传记追求一种更全面的处理方式:严格按编年顺序展开,聚焦于本雅明的写作诞生于其中的日常现实,并提供关于他主要作品的思想史语境。这一取向使我们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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