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长东
学习的意思,就是把知识从某处复制到学习者的大脑之中,一代又一代地反复学习,就是知识的传递。知识传递是文明发展极为关键的前提条件,知识传递得越快,信息量越大,人类的文明进程就会越快、越精彩。
文字载体的前世——古代人艰苦的知识传递之路
公元6世纪的某一天,有州客来到东魏帝国的都城邺城,请求向东魏当局出售《华林遍略》一书。这《华林遍略》,是南朝梁武帝令徐僧勉等学者编撰的一部七百卷的大型类书,纸质卷轴形式。请注意,那个时候中国的图书文献再生产,还处在“写本时代”,也就是说书籍的复制主要依靠人来抄写。虽然纸已经发明了四百多年,但印刷技术的发展却相对滞后,即使是雕版印刷,当时也非常少见。在写本时代,民间商人要拥有这样一部卷帙浩繁的大书,非下血本不可,以当时南朝市价,抄写一部《法华经》,需要三千文钱,请字写得漂亮的文化人抄书,动辄“一纸直价四十”。
东魏大将军高澄接待了这名商人。这高澄可是个连当今皇上都敢殴打的牛人,还有什么事情他干不出来?他拿到书后推说需要斟酌,转身就派人四处召集邺城中以抄书为业的佣书人(当时叫经生),将《华林遍略》分发给他们誊抄。仅一天一夜的工夫,竟把这部七百卷的煌煌巨作全抄完了。然后高澄就将原本退了回去,说:现在不需要了。
这是一个有趣的荒唐故事。这起被写入官书的著名官府公然盗版事件,其实折射出了写本时代图书文献再生产的艰难,以及知识复制传递的不易。书籍复制全靠人力手工抄写,既昂贵,复制数量也不可能很多。尽管抄书这一职业令很多读书人解决了温饱,个别人甚至因为可以博览群书还成了大学者,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如佣书人出身的班超就留下了“投笔从戎”的佳话),但这种状况对知识的传递和文化的传承实在非常不利。复制数量不多,很多图书唯政府的图书馆中才有,一旦时局动荡,殃及政府藏书,就会造成文化的巨大损失,人类的许多记忆就是因此而消失的。比如公元年1月10日晚发生的江陵焚书事件,当时面对西魏大军的围困,江陵城中的梁元帝萧绎在绝望中发狂,竟将宫中收藏的十四万卷手抄本图书全部付之一炬!这真是中国文化史上空前的大浩劫!即使后来到了隋朝鼎盛时期,隋朝秘阁的藏书也只有三万余卷,可见损失之巨。而就是这三万多卷隋朝秘阁藏书,要不是隋炀帝下令雇人抄写了五十份副本,只怕也难逃隋末唐初的战乱。
西方人烧起书来更带劲。公元前48年,一代雄主尤利乌斯·恺撒率军介入埃及艳后与其弟争权夺利的内战,战斗中罗马军团火攻埃军,结果,“古代世界最大的综合性图书馆”——几乎会聚了地中海沿岸地区当时所有重要文献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就被点着了,馆中的七十万卷藏书被烧毁了四十万卷!由于当时地中海地区书籍复制全靠有文化的奴隶手抄,所以馆中图书多为绝版珍藏,地中海文化遭受的损失难以估算。
这些事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悲剧的根源就在于那时候人类复制知识的能力太弱。信息复制的数量越多,抗风险能力自然越强,隋炀帝不过是将藏书复制了五十份,就有效地保存了知识。古代社会,人类复制知识的能力曾有两次飞跃,一是中国造纸术的发明和推广,一是印刷技术的推广普及。但古典印刷技术局限性还是很大的,当书籍篇幅过大时,还是得依靠人力抄写。明朝的《永乐大典》(共卷)和清朝的《四库全书》(共多卷),均因规模过大,在当时的条件下无法制版印刷,只好全部雇书手誊录。《永乐大典》只抄了一个副本,就花去六年时间;《四库全书》前后复制了七部,共动用誊录者名,花去了十四年时间!结果如何呢?册的《永乐大典》如今只剩下余册,《四库全书》也损失了一半,七部只保存下来了三部半……
求知是人类的本能,人类曾经用过的传承、传递知识的手段,真是五花八门,令人叹为观止。纸对文明的作用就不多说了,在发明纸以前,中国人最先是在动物甲骨上刻字,然后简册(竹)、版牍(木)和缣帛使用了很长时间。简牍虽然廉价易得,但很笨重,那时候,读书不仅是个脑力活,还是个体力活。有学者计算过秦始皇批阅的公文数量。统一天下后,他给自己定的工作量是每天必须批阅一石公文,批不完不休息。一石是一百二十斤,学者依据对有自重刻铭的秦权实物的实测数据,得知秦制一斤平均为克,若以秦汉时流行的每简38字的形式书写,则一石简册的篇幅可以书写31.79万字。31.79万字的书,搁现在还不如一本科幻世界新近出版的《雪崩》字数多,但在秦代,竟重达30.84公斤!而一部《史记》,即使使用最轻的木简,也重达50公斤左右。缣帛因为是丝织品,倒是很轻,面幅宽阔,抒卷折叠也很方便,还可作图,但成本高、产量也少,布衣百姓哪里看得起这样的书?其他地区的古书更是稀奇。古巴比伦人在黏土板上书写楔形文字,许多泥片放在一个盒子里就组成了一本书。古印度人用桦树皮和棕榈叶子充当书写材料,用线穿在一起成为一本书。而亚述人则喜欢将薄木板表面的中间部分掏空,把融化的蜡注入其内用来刻写文字,写完只须将这些蜡板用绳子一穿,就是一本蜡版书……可以想象那时候的人们读书之难,无数的古代信息因此未能传递到现在。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书,就是纸书。至少在公元前年,古埃及人就在用一种名为“纸草”的芦苇科植物制成的纸草纸书写文字。长长的一张纸草纸写完卷起来就成为便于携带的经卷,这就是最古老的书。
纸草纸是古埃及人对人类文明的伟大贡献。纸草盛产于尼罗河的沼泽地,埃及人将其茎干剖成薄片粘连在一起敲打之后晒干,就成了一张纸草纸,优质的纸草纸是雪白色的。地中海沿岸各国都急需这种当时最便利的书写材料,以记录下各自最重要的文献,前面提到的恺撒军队焚烧埃及图书馆事件,当时图书馆里所收藏的书籍应该都是纸草纸书。可以说是纸草纸记录了地中海文明,如果没有埃及人的这个贡献,恐怕当时人类最重要的文化古籍、科学哲学著作都会消失。著名的《荷马史诗》,就是在口头传唱了三百年后,于公元前年前后被首次用从埃及进口的纸草纸写了下来,并抄写了许多复制本四处出售,才得以流传下来,而同时代的不少史诗则散失了……
由于制造纸草纸只能使用尼罗河流域的新鲜纸草,所以其产地只局限于埃及,埃及统治者可以很方便地垄断纸草纸的供应。公元前年,埃及托勒密王朝为了阻止帕加马王国在文化事业上与其竞争,严禁向帕加马输出纸草纸,结果反倒逼得帕加马人发明了更好的替代品——羊皮纸。
相比容易风干、卷皱和长霉的纸草纸,羊皮纸要皮实得多,可以保存很长时间,且两面都可以书写。纸草纸不适合折叠,所以只能卷成卷轴,但羊皮纸却可以拿来摺成书本……但羊皮纸的缺点也很令人瞠目:欧洲铅活字印刷术发明人谷登堡用羊皮纸印一部《圣经》,居然用掉了羊皮三百多张!正是由于羊皮纸非常昂贵,欧洲教会与大众的关系变得不平等,产生了知识垄断。
这当然不是羊皮纸的过错,其实任何昂贵、不易得到的文字载体,都会在客观上助长知识的垄断。知识传递的艰难非常有利于知识的垄断,知识的垄断会造成民智不开,有助于权威的树立和森严的社会等级制度的确立,这应该是神权专制和君权专制政体在地球上存在了很长时间的重要原因。最艰难的知识传递会造成最彻底的知识垄断,而这对知识自身也是最为危险的,上古无数的人类知识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之中,知识垄断“功不可没”。江陵烧书的梁元帝,就是把那十四万册藏书视为自己的私产,才想烧就烧。只有打破对知识的垄断,知识才能安全传承下来,人类也才能活得更美好。而这一点取决于科技的进步。欧洲就是因为中国造纸术的传入和印刷术的发明,才打破了教会对知识的垄断。中国纸的流行使得过去传播知识的昂贵材料被一种经济的材料取代,从而令普通人也拥有了阅读的权利。可以说,如果没有便宜的中国纸,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和文艺复兴运动恐怕难以出现。
有人认为人类到目前为止经历了三次阅读革命,第一次是人类采用泥板、竹简等记载文字,第二次就是造纸和印刷术的发明。每一次阅读革命都令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文字载体的今生——数字化引领知识平民化的狂欢时代
如果说纸的普及打破了知识的垄断,那么最近的一场知识传递革命则开启了知识平民化的狂欢时代。这场革命就是电子阅读时代的来临,这是人类所经历的第三次阅读革命。
电子阅读是随着个人电脑的发明与推广而迅猛发展起来的。电脑出现之后,人类得以将文字从其载体中剥离出来,实现了信息的数字化。在网络还没有进入中国的时候,数字化的书籍就以软盘和光碟为载体飞速传播。以笔者个人感受,接触电脑和网络后,个人阅读的信息量明显比以前阅读纸质媒体时大为增加,这主要就应该归功于信息获取的便捷。
有观点认为电子阅读最大的优点是环保。不错,电子阅读能够实现无纸化阅读,如今中国每年仅教科书用纸就高达万吨,电子阅读确实能挽救不少森林,但是这一点还不足以称其为革命。即使电子阅读彻底革了造纸术的命,也不会令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正在逐渐消失的传统技艺和行业数不胜数。
与前两次阅读革命一样,电子阅读之所以能称之为革命,原因其实很简单,还是在于信息复制能力的提高。印刷相比手工抄写,信息复制速度大大提高了,可以成千上万地复制图书副本。可这样的复制速度在数字化时代是不值一提的,数字化令文字信息的复制快到了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从硬盘上复制一本《红楼梦》,刹那便告完成。仅这一点便足够引发一场阅读革命,而互联网的出现更是给信息复制传播火上浇油。信息复制和传输的便捷直接导致了信息传播的“野火燎原”。当年乾隆皇帝以举国之力,也才复制了七部《四库全书》,而今地球上存有《四库全书》的电脑和光碟已多得无法统计。
电子阅读的另一大优势,在于检索查阅非常方便,这更是知识垄断的噩梦。得益于搜索引擎技术的快速发展,阅读者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变得越来越方便容易。搜索引擎能将大量业已存在的信息重新组织,让使用者可以轻易获取。电子阅读和搜索引擎的普及,使得知识垄断越来越难,知识平民化的趋势无法阻挡。
电子阅读虽然前景诱人,但其门槛其实也不低,阅读者必须拥有一台电脑,以及大量在电脑前端坐的时间。另外,电脑的辐射、屏闪、高能耗、笨重不便携带等缺陷都是电子阅读的障碍。很早以前就有人担心电子阅读门槛过高会导致人类日益分化,形成“信息富有者”和“信息贫乏者”两大群体。这样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解决这个问题,电子阅读有可能遭遇羊皮纸一样的命运,成为少数人的特权,反而沦为知识垄断的帮凶。
羊皮纸在欧洲使用了上千年,黑暗的中世纪也延续了上千年。幸运的是,现在是科技时代,就像数字音频文件的出现必然导致MP3随身听的出现一样,电子文本也催生了现在市场上形形色色的电子阅读器。这种专用电子阅读终端又被称为“电纸书”,其显示技术不尽相同,显示屏也有大有小,但基本的特点是相同的:大小如同一本传统纸质书(甚至更小更薄),便于携带,电池充电一次可以阅读数千页的内容,大屏幕(从5英寸到9英寸不等)……早在十多年前,电子阅读器便已出现,将使用者从笨重的电脑前解放了出来。使用者可以像阅读传统纸质书籍一样,在诸如旅行坐火车等空闲时段里读书,甚至在没有灯光的夜晚也能顺利阅读。看起来这真是不错的全新文字载体,但实际上目前电子阅读器却未能成为电子阅读的市场主流,它的软肋其实也很明显。电子阅读器功能单一,基本只用于阅读文字,而且其价格也比较昂贵。最主要的一点,是它的功能完全可以被兼容。最近几年,电子阅读器就受到了手机强有力的竞争。
与电子阅读器的“专业出身”不同,手机在电子阅读方面是“半路出家”,当前的高端手机,几乎就是一台掌上电脑,电子阅读只是手机所承载的众多功能之一而已。但正是由于并不专业,注定了现在的手机无法真正满足电子阅读的需要。当前主流手机的显示屏尺寸只有2.2至2.4英寸,这么小的屏幕看看短信还凑合,用来看书那真是要命。尽管现在颇有些牛人硬是在饼干大小的手机显示屏上看完了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但这都是无奈之举,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如此有毅力,也证明不了这是一种舒服的阅读体验。若有理想的电子阅读终端,这些牛人肯定不愿吃这样的苦。另外,用手机看书,屏幕背光长时间点亮,耗电量极大,读不了多久就会没电。尽管有这些缺陷,手机在中国仍远远超越了电子阅读器。据统计,中国的电子阅读者大多使用电脑阅读,有6.3%通过手机阅读,仅有0.3%使用专门的电子阅读设备。这主要因为手机是通讯时代的必需品,套用一个楼市术语,就是“刚性需求”。利用这一特性推广手机的附加功能非常容易,只要它具备了电子阅读的功能(尽管很不完善),相当多的人就不会另外购买专用电子阅读终端。另一个原因是手机上主要阅读的是盗版电子书。需要强调的是,合法的知识产权保护与知识垄断绝不是一回事,各电子阅读器厂商还是很重视这一点的,很多电子阅读器中所储存的,多为过了《伯尔尼保护文学和艺术作品公约》所规定的五十年版权保护期限的作品。而手机在这方面几乎全无约束,大量电子书网站随意盗版书籍供手机用户下载以增加流量。相对遵守规则的电子阅读器,却因书商不愿销售畅销书电子版,在所提供的图书种类上逊于手机。不过这算不上是手机的一大“优势”,在一个规则日益严密的社会里,指望盗版是不能长久的,只有遵守规则游戏才能玩下去。
给正在飞速发展、快速更新换代的事物下结论是困难的。目前众多电子阅读终端究竟谁会一统天下,还说不好,下一步比较合理的发展推想是电子阅读器与手机合二为一,充分发挥彼此所长,为知识的传播、传承做出贡献。
电子阅读诞生的时间很短,现在还处在它的幼年时期。目前的电子阅读终端,仅仅起到了传递信息的作用,在阅读感受上远远谈不上彻底取代传统纸质图书,还没有一款产品能够具备传统纸张的所有优点。那么未来的电纸书会是什么样的呢?
有专家已经提出了研究方向:显示介质足够薄,可以任意卷曲,不消耗电能,能任意书写绘画,高分辨率,高白度,优秀的对比度,成本低廉……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就能在坐火车的时候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展开,不用翻动就能博览群书。到那时,也许丢弃在街边的一张“废纸”里,就保存着人类全部的智慧积累。难以想象知识如此“泛滥”的社会其结构与现在会有哪些不同。如果能生动有趣、令人信服地展现出这种变革对社会的冲击和影响,那不就是一篇不错的科幻小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