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新鲜出炉的权威影史十佳排行榜,前十名依次是:
《让娜·迪尔曼》《迷魂记》《公民凯恩》《东京物语》《花样年华》《太空漫游》《军中禁恋》《穆赫兰道》《持摄影机的人》《雨中曲》。
很多人会被惊到。
先说一下来龙去脉:从年起,每隔十年,英国电影学会旗下的杂志《视与听》都会邀请影评人和其他行业人士选出一份「影史最佳电影」的片单,这个传统与其说是为了确立一份美学层面的权威,不如说是对每个十年间电影文化主流的趋势变化做出一次证明。
在年,63位影评人参与了投票,当时仅仅上映了四年的《偷自行车的人》获得25票被选为影史最佳。十年之后,则是奥逊·威尔斯的《公民凯恩》开启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称霸,直到年,这个榜首的席位被希区柯克的《迷魂记》取代。
《公民凯恩》
当我们期待一份「影史最佳」的片单时,我们在期待什么?所有人都清楚,我们无法真的期待一份片单,能无死角地包括电影史的全部脉络。
但从统计的角度看,追溯这些榜单的确令我们看到了一种电影史正典(canon)的形成过程:一些作品逐渐确立了它无可置疑的地位,成为教科书级的经典,而也有一批又一批的作品,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在榜单中流动,空降,甚至消失。
当然,改变的往往不是作品,而是观看者。他们所处的文化界,以及它不断的新老交替,如果说像法国《电影手册》这样的刊物是以其不断传承的审美观念为影史所知,那么《视与听》更像是一份文化界的刊物,以一种中立的态度追逐着所有(英语世界)的潮流。
在年之后的十年,电影文化界的诸多变化想必无需再详细解释:观看的方式从影院和DVD时代过渡到了流媒体时代,随着好莱坞工业被大IP吞噬,作为一项艺术的电影陷入了史无前例的边缘化,大众与评论界的审美差异逐渐扩大。
同时,身份政治(女性、种族、性向)成为了学术界与行业讨论的核心话题,影评人们对白人男性导演为中心的「旧」影史进行批判和修正的意愿十分强烈。
与此同时,传统纸媒逐渐甚微,以社交媒体为中心的新媒介创生了一大批自由职业的年轻评论者,而本次评选的参与影评人数量也从上一次的多人上升到人之多。
在这些大背景下,这份「新影史百佳」在很多意义上称得上一次洗牌,即便它的到来最终给我们的,仍旧只是对潮流的证实而已。
《迷魂记》
在年后的几十年中,《视与听》的每一份榜单一直以来回答的问题都是:「什么是一部经典?」
在年榜单的前十名中,最「新」的一部电影依旧是年的《:太空漫游》(现在依旧位列第6名,并在导演榜登顶),整个百佳榜单中来自新世纪的电影更是寥寥无几。
而到了今年,十佳中直接出现了四部来自七十年代之后的影片,其中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和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是早已公认的新世纪经典,克莱尔·德尼的《军中禁恋》直接从上一版的第79名飞升至第7名,但没有什么要比香特尔·阿克曼的《让娜·迪尔曼》的登顶更能说明这版榜单所认同的倾向。
如今的这份片单迫使我们问另一个问题:「什么是一部杰作?」
《让娜·迪尔曼》
毫无疑问,上映于年的《让娜·迪尔曼》是20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电影之一,但不同点在于,它是一部属于前卫电影的杰作,而不是广大影迷更熟悉的来自产业界的电影。
正如威尔斯在25岁时拍摄了《公民凯恩》,创造了一种现代主义的电影,阿克曼同样在25岁时拍摄了这部影史前所未见的女性主义「史诗」。
当然,这里的「史诗」一词恐怕只和它长达分钟的片长有关,和诸如《阿拉伯的劳伦斯》《教父2》《芬妮与亚历山大》《党同伐异》等宏大叙事的史诗片相比(上述四部影片全数落选本次榜单),阿克曼的作品在时空格局上看似十分简单:
在三天两夜的时间内,我们观看女主角在她布鲁塞尔的公寓和周围街道上完成每日的起居,家务,购物,休息,在下午的时间兼职做性工作,到了傍晚给归家的儿子做饭等等事件。
阿克曼令场景在真实时间下展开,并通过捕捉日常生活中细微的动作与结构来构建电影,比如在一个固定镜头中,完整呈现女主角煮一杯咖啡或削一颗土豆的时间,并且通过把玩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重复与差异,展示人物被困在生活秩序中时缓慢酝酿的焦虑感。
而这种对事件连续性近乎极端的注视,也让它附带上了希区柯克式的悬念:只有在这样的情景下,一个钱罐的盖子是否忘记盖上成为了改变影片走向的「转折点」。
正如在这部影片之前,还没有一部电影能够如此注视一位女性的生活,似乎同时也表明了,女性主义的创作必然和前卫主义有一定的关联,即便阿克曼本人总是拒绝标签化自己的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在年影片上映时,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恰好发表了她论《迷魂记》的著名文章,在其中提出了电影中的「男性凝视」概念,而如今,阿克曼和希区柯克的这两部影片在榜单上平起平坐,穆尔维又一次在杂志上为其撰文,再次指出了阿克曼与好莱坞传统和前卫电影传统之间的纽带。
《让娜·迪尔曼》当选「影史最佳」,也呼应了艺术电影在新世纪的一些审美转向,比如女性视角,慢节奏的固定镜头,真实时间的使用,对叙事性的淡化等等,这些特征成为了当代艺术电影中常见的元素。
但如果说这些元素在七十年代尚属于激进的尝试,如今它们则在众多庸辈手中多少成为了遮人耳目的形式手段,而阿克曼的这部杰作依旧张力十足,并且有着严谨明亮的清晰度,每一次重温都会引发新的发现。
对普通观众来说,观看这样一部影片的确称不上容易,阿克曼的作品无论在形式还是内容上,都是如今一切主流娱乐的反义词,或许也证明了曾经作为大众文化标杆的电影艺术,或许不再可能恢复黄金时代的辉煌。
阿克曼的登顶同时也符合了这份榜单中,「少数者」主导的电影逐渐将(男性主导的)宏大叙事电影取代的变化。
当然,这些「少数者」尤指女性导演和美国黑人导演的作品,前者中有瓦尔达的《五至七时的克莱奥》(排名第14),捷克导演维拉·希蒂洛娃的《雏菊》(排名第28),芭芭拉·洛登的《旺达》(排名第48),后者则有斯派克·李的《为所应为》(排名第24),查尔斯·伯内特的《杀羊人》(排名第44),茱莉·黛许的《大地的女儿》(排名第60)等……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这一批作品系首次进入百佳,它们也早已是英美学术界公认的经典,加上近十年发行新的修复版,它们如今在榜单中被「正名」,可以说也是紧跟潮流的安全选择。
《雏菊》
但同时,需要留意发行因素在经典确立过程中的作用:比如标准收藏公司(也就是CC)发行的作品惊人地占据了榜单的一半,尤其是非英语国家的电影,如榜单中的华语和日本电影,大多都由CC发行影碟(近期CC出品的王家卫新修复套装同样引发了极大热度,《花样年华》更是刚刚发行4K版)。所以我们可以发现外国艺术电影在英美的热度,依旧被把持在几个少数的发行商手中。
又如本次高位入选的四部近年新片,《燃烧女子的画像》(排名第30)和《寄生虫》(排名第93)在美国由NEON发行,《月光男孩》(排名第62)由A24发行,《逃出绝命镇》(排名第)则出自近几年势头正旺的恐怖片发行方Blumhouse,这些公司在营销上大有作为,很快将影片宣传为「爆款」甚至「当代经典」。
不论如何看待这些作品的排名或者艺术价值,我们无法忽视它们本身的宣传效应所带来的影响,更不用说大多数的影评人如今也自愿成为这宣传系统的一分子。
无论如何,正典正在被重写,这是这份片单留给我们的信号,在完整投票结果尚未公布的现在,这短短部影片的单子在提供了有限的新鲜感的同时,留下了许多窟窿。
在选择了新面孔的同时,一些电影史上的时期则显著被淡化,比如新好莱坞时期的电影(只剩下《教父》《出租车司机》《现代启示录》),伯格曼、费里尼等传统欧洲艺术片的地位显著下降,德国新电影上榜的如今也只剩下法斯宾德的《恐惧吞噬灵魂》。
拉美电影依旧无处可寻,一如它们在世界电影史上作为真正少数者的地位(有多少来自拉美的投票者?)。
亚洲电影依旧也是几位熟面孔,而《花样年华》冲入前五,或许证实了对王家卫这种怀旧的热爱,在西方世界已经与华语片的概念,乃至东方的概念画上了等号,正如黑泽明、小津安二郎和萨蒂亚吉特·雷伊的电影分别之于日本和印度。
《花样年华》
又如类型片的缺失——要如何调和《逃出绝命镇》被纳入百大,但无视诸如约翰·卡朋特、乔治·罗梅罗等影响了乔丹·皮尔的恐怖片大师们呢?
奉俊昊的《寄生虫》再次证实了韩国类型片的影响力,但与此同时,又该如何接受霍华德·霍克斯这位古典好莱坞的类型片全才不见踪影?
雅克·里维特的《塞琳和朱莉出航记》入榜堪称可喜,这位新浪潮曾经最冷门的导演如今全套作品得到修复,但与此同时,我们又开始疑惑埃里克·侯麦的缺席。
瓦尔达有两部影片入选(另一部为纪录片《拾穗者》),与她同时代的阿伦·雷乃是否就过时了吗?
《旺达》是六十年代末美国独立电影的杰作,但开创了这种电影的约翰·卡萨维茨是否就不那么重要了?
《让娜·迪尔曼》虽然登顶,但对阿克曼产生了深远影响的60年代美国先锋电影则在榜单中无处可寻。
《旺达》
当然,这只是其中几个问题,列片单是一种有趣的现象,因为它将始终不完美。
无论如何,电影会一直在这里,一份榜单中的缺失无论是何种原因所致,影迷都将用疑问、讨论、以及更多的名字来补足。
这或许就是下一个片单的开始,考察《视与听》或者任何片单的意义,始终也是保持一种对于电影史的敏感,为那些我们珍视的作品,电影人甚至是影评人——正如我们选择自己的「十佳」或者「百佳」电影,我们总也在选择「属于自己」的片单,它们并非几个片名的组合,它们是通向一种电影史与电影观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