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中国文化报
邱志杰
彳亍(装置)吕胜中
吕胜中之艺术根植民间,众所周知,坊间论述甚多。多以为吕胜中自民间艺术中选取“抓髻娃娃”之精炼形式“小红人”,以为生命灵魂符号,秉生命崇拜之志,衍生出装置、行为等多种当代语式。
吕胜中之创作,第一阶段由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民间艺术学习、浸淫,升华为年名震天下之“吕胜中剪纸艺术展”的《彳亍》与年的《招魂堂》。第二阶段则自年始,吕胜中开始行走国际当代艺术领域,征战各类双年展、艺术节,足迹遍及日韩、德国、俄罗斯,远至南美洲之里约。出入各种空间,美术馆、剧场、商场、教堂、公园草地、法国的河岸……当代艺术的形式无所不用,赢得广泛国际声誉,同时亦积累足够的国际经验与视野,这成为后期开展实验艺术教育的底气。
其第三阶段的艺术创作可以年《山水书房》为转折点标志。在这一阶段,吕胜中开始投入大量精力于实验艺术专业的营造,更多地由浪游世界的“招魂者”,变身为师者。教学中,他喜欢把学生们的毕业论文乃至方案都装订成线装书,自己的创作中,也把书、碑、文字、书房的形象进行了整体处理。
吕胜中自言他本看不懂当代艺术之装置、行为等手法。是在民间艺术中看到了仪式、祭坛等,才对当代艺术产生出同情。我却以为实际可以做相反的理解:正因为当代艺术的勃发,吕胜中主观上欲为旁观者,实则当他来到民间,已经和此前的来访者完全不同。只有这一时代的民间访问者,会在陕北的山村中看到大地艺术,看到景观,看到灯光装置。
吕胜中的艺术,并不只是生命本能的宣泄,其实是直通向天地的道理。对吕胜中而言,这也是中国民间艺术的精髓所在。
吕胜中长期研究、推广、再创造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民间文化,加上后来常常一身陕北老农打扮,一顶奇怪的尖顶棉帽子,通常会被人以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民族主义者。见识他晚年形貌的人很难想象,他曾经在上世纪90年代游走于国际当代艺术。
吕胜中近年所做讲座经常以“再见传统”“又见传统”为名,毫无疑问,吕胜中是传统主义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深爱者。
在吕胜中处,真正的传统主义者和真正的世界主义者是兼容的。传统主义者可以是对于多种文化传统的深刻的尊敬,而不必只是任何一种文化传统的孝子贤孙。甚至,你越是一种文化传统的坚定继承者,越是深刻地理解一种文化传统的运行逻辑,理解其背后的道理,你就越可能开放地看到其他文化传统的运行逻辑。这正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反之,越是在世界上行走,见识过多种多样的文化,越是能深刻地理解自己的传统,知理所必然,理所当然,也就越能理直气壮。
投身黄土高原深处研究民间艺术的吕胜中,与行走在国际当代艺术中的吕胜中,深入传统的吕胜中与投身实验艺术教育的吕胜中,才能完全统一起来。这种统一,正如小红人和它的负形,阴阳相生,生死相依。也正是因为这种统一,越是要搞实验艺术教育,越是要求学生深入传统。
陈文骥在回忆文章中谈及吕胜中于上世纪90年代初在民间美术课题研修班中,开始了他的教学实验。此后又在壁画系的线描实验教学中尝试提出一整套基于传统艺术和民间艺术的造型法则。这门课程,连同它的变体和延展课程“视觉方式”“传统语言转换”等,今天依然是实验艺术学院基础课程的核心。
吕胜中将从壁画系线描教学课开始,又在油画系实验艺术工作室名下进行的课程整理成《造型原本》两卷出版。书中以大量案例提出了“自在于其中”“全方位空间”“联想与幻象”等一系列视觉方法论和训练手段。
《造型原本》之后又建构起“视觉方式”课程,试图引入更多的视觉心理学,生理学,乃至机器视觉的方式,进一步开拓造型能力的基础。“视觉方式”之后,造型则应该由有“造像”演化为“造物”。于是有了“物质化呈现”这一课题,侧重制作和材料的运用。然后重启“传统语言转换”。在我看来,这一系列课程构成了吕胜中教学体系的基础课部分。
这一系列的第二种课程则是“田野调查”,这一课程侧重于训练学生的观察能力。第三门课程是“方案与文本”,学生们开始进入创造的领域。这时候师生之间会进行繁密的讨论,做什么不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经过集体的、公开的论证和推心置腹的长谈。方案既定,形成文本,需进行文字表述的精确锤炼,连排版格式都有严格的要求。有趣的是,在这门课的文本成品中,吕胜中会放纵自己的线装书崇拜,把学生们对方案文本都装订成线装书,码放起来非常漂亮。事实上,在这个过程中,他教会学生敬重其事,顺便也教会学生做线装书,以及在传播一种雅致的文化。这种用心,又有几人真能体会?
吕胜中也注意学生人文素养的培养,大量读书是必然的。实验艺术学院早期搭建过程中,韩宁、吕胜中的经典导读课程深受学生欢迎。一直到退休之后,吕胜中坚持在自己家里组织“同门读书会”,每周由学生们分享,发布读书报告。
吕胜中对实验艺术发展过程倾注的心力实在太多了,十几年的不眠不休,把实验艺术由挂靠在油画系下面的一个工作室,变成了一个系,变成了一个学院,吕胜中实在是把这个专业看作自己最亲的孩子。他的“护犊子精神”,在这个学院上、在这个专业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关于它是否应该存在,完全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对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的课程设计也非常自信,理直气壮地觉得“当然应该教”,而且“就是要教这些”。
吕胜中教学是全心投入的,经营实验艺术专业,他常年住在办公室里,据说为了省钱,装修时用了劣质大芯板,落下了肺病。对学生,他更是又当爹又当妈。
吕胜中的方式,更像带徒弟。这样的掏心掏肺的教学者,像是古典时代的师父。这样的教师今后会越来越少,大家会珍惜和怀念这样的教师的。
吕胜中一生,除了自己作品集外,学术著述极多。《中国民间木刻版画》《中国民间剪纸》《华州皮影》《民间剪纸精品鉴赏》《意匠文字》《郎庄面虎》《五彩衣裳》《娃崽背带》等,都是来自田野的真学问。学术随笔文集有《觅魂记》《走着瞧》,三联书店所出《再见传统》四本、《小红人的故事》等,教学笔记合集有《造型原本》《先锋班——一个实验艺术教学的案例》等。作为学者,他的学问从书本中来,也从田野中来。一旦有想法,就去实践,投入长期的、碎片般的搜集整理,要经历很多年,思想的闪念才会形成论说,落到证据上。这是用生命做学问的人。
(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