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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诸宗元在《缶庐小传》中,有如下评述:“书则篆法猎碣而略参已意,虽隶真狂草,率以篆籀法出之。”一语道中了昌硕先生书法上的艺术特点。昌硕先生自己在题《何子贞太史册》诗中也这样说:“我书疲苶乌足数,劈所不正吴刚斧。曾读百汉碑,曾抱十石鼓;纵入今人眼,输却万万古。不能自解何肺腑、安得子云参也鲁?强抱篆隶作狂草,素师蕉叶临无稿。”这里,“曾读百汉碑,曾抱十石鼓”,不正是概括地说明他自己书法上的特点吗?
在书法上,他孜孜地勤学苦练,求深求精。早年家贫,无力购买纸笔,每天清晨和耕余时间,总在檐前砖石上用秃笔蘸水练字,认真临摹,从不间断。他首先从学楷书打基础,初学颜鲁公体,后又转学钟繇体,自称“学钟太傅二十年”。他也曾倾向过黄山谷。为好友蒲华写的墓志铭,最可说明这一点。继之学行草,行书初学王铎,后冶欧、米于一炉,书来刚健秀拔,自创新格。草书则致力于《书谱》《十七帖》,后旁及其他名家手迹。
当今大书法家沙孟海先生是昌硕先生入室高足,他作如是称颂:“行草书,纯任自然,一无做作,下笔迅疾,虽册幅小品,便自有排山倒海之势。此法也是先生开之。”又说昌老书法写来“遒劲凝练,不涩不疾,亦涩亦疾,更得锥划沙、屋漏痕的妙趣”。昌硕先生的隶书,早期以临《汉祀三公山碑》为主,其结体喜长形而自立新意,有在“裴岑”与“褒斜”之间的神味。
嘉庆、道光以后,汉魏碑志大量出土,这予研究经史学者是一份宝贵资料,同时也为书法界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在当时一门“帖学”之外,又增添了一门“碑学”,甚至“碑学”大盛而取代了“帖学”,导致书法界起了变革波动,有人就大胆地打破了过去墨守二王遗风、陈陈相因的传统局面,试以新的创造,走新的路子。例如邓石如就是用隶书笔法写篆书,把过去数百年来了无真趣的规行矩步的作篆笔法完全打破了,闯出了一道新人耳目的舒畅凝练的笔路;伊秉绶则用篆书笔法写隶书,一扫当时隶书上的呆板习气;而杨岘更以写草书的方法来写隶书,书来气势宏伟,不可一世。类此食古而化创立新意的现象,竟成了一时之风尚,凡此种种对素性“不受束缚”的昌硕先生来说,必然受到间接或直接的影响。
吴昌硕先生早年就爱篆刻,学篆是他非常重视的一件大事,他深爱《石鼓文》的气势郁勃、韵味醇厚,就选定了临摹《石鼓文》为主。古人对《石鼓文》有很多评述,唐代韩愈《石鼓歌》云:“鸾翔凤翕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宋代苏轼在《石鼓歌》中称它:“上追轩颉相唯诺,下揖冰斯同鷇彀。”说其文字兼有古、今二篆笔意的神韵,入之极难,故学篆者往往视为畏途不敢就道,但昌硕先生则偏向畏途迈进,其胆识和般力,不得不令人佩服。
考《石鼓文》在最近始认定是先秦遗物,非旧议为周宣王所作,其存世拓本,书法界认为特别名贵的凡四种,以明嘉靖年间锡山安国十鼓斋所珍藏之前茅本、中权本、后劲本等三种,与浙江鄞县范氏天一阁所藏的松雪斋北宋本一种,共四种可称最古之拓本。但安氏十鼓斋珍藏之三本,悉早已为日本人所得而流入异国,范氏天一阁所藏北宋本亦已遗失,但此北宋本幸在嘉庆二年(年)曾由海盐书法家张燕昌双钩摹书留下遗貌,而由阮元为之刻石留于杭州府学明伦堂。据阮元自题中说:“元于嘉庆二年夏,细审天一阁本,并参以明初诸本,推究字体,摹拟书意,嘱燕昌以油素书丹,被之十碣,命海盐吴厚生刻之,至于刀凿所施,运以意匠,精神形途,浑而愈合。”故据此而知此拓本已经阮元整理而双钩之,毕竟非先秦遗物,推查昌硕先生早中年时代,安氏三本尚未影印问世,范氏藏本又遭遗失,因是昌硕先生所临《石鼓文》只有阮本。
昌硕先生从艺的态度是“画当出己意,摹仿堕尘垢”。对于书法亦然,要“出己意”。所以他临摹《石鼓文》,并不刻意于一笔一画的摹仿,而是不断以秦权量、琅琊台刻石、峰山碑等之笔意化为己意出之,自谓“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他曾试图以自创放纵形体的《石鼓文》,向乃师杨岘请教,杨并不赞同,以为不然,回书曰:“……尊篆有团结欠紧处,团结欠紧正是不拘束之流弊。”
昌硕先生在80岁高龄时,曾在他60余岁时写的一堂《石鼓文》屏条,作如下题句:“此予十余年前所作书,未署款,曩时用笔严谨之中寓以浑穆英英之气,盖正专力于泰山石刻,禅国山碑之间。“(此件为笔者珍藏)其时他所书《石鼓文》已卓然自成一体,但从题句中可以领会到他并不满足于当时固有成就,依然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地探索不懈,其精神实令人折服。
昌硕先生前后临摹若干本,已无法查考其数字,但其中四本最为著名:
①昌硕先生59岁临本(年,日本平尾孤往发表在第期《书品》)。
②昌硕先生65岁临本(年,上海求古斋以石印问世)。
③昌硕先生72岁临本(年,“苦铁碎金”发表,西冷印社出版)。
④昌硕先生75岁临本(今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影印问世)。
在昌硕先生65岁临本中自题有:“余学家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见钱氏铭刻本附记)沙孟海先生对“一日有一日之境界”特别提醒大家说:“这句话大可寻味,我看他四五十岁所临《石鼓》,循守绳墨,点画毕肖,后来功夫渐深,熟能生巧,指腕间便不自觉地幻出新的境界来,正如怀素《风废帖》说‘今所为其颠逸全胜往年,所颠形诡异,不知从何而来,常不自知耳。’懂得这个道理,才能鉴赏先生晚年所临《石鼓》的高妙。”(见《沙孟海论书丛稿》第页)
昌硕先生在诗中自述曰:“年学书欠古拙,遁入猎碣成珷玞。敢云意造本无法,老态不中坡仙奴。”他毕生竭力探索书法艺术的“古拙”,要有“书味出唐虞”的古趣。但他更主要的在于一个“化”字,如何食古而化?他反对泥古,说今人但侈慕古昔,古昔以上谁所宗?他还要“古人为宾我为主”以役古人,他始终不倦地力索化新意于“古拙”之中,以求古与新的统一。
康有为认为:“《石鼓文》既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也。”昌硕先生非但把《石鼓》作为第一法则,认真地继承下来,而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为这第一法则所束缚,而是参以其他篆法化为“已法”,成为新意出之。所以他写出的《石鼓文》貌拙奇古,气韵酣畅,而又凝练遒劲,自立新意异样的“古新统一”的独有姿态。他写《石鼓文》老而弥精,精而弥化,化于行草书法中,化于绘画中,他“悟出草书藤一束”来写葡萄,兴来时“强抱篆隶作狂草”,犹是笔走龙蛇,风云满纸,有时“兴来湖海不可遏”以画梅,“是梅是篆了不问”,梅与篆融为一体,说明他的画法有源于书法,其笔势雄浑苍劲,奔腾驰骋、叹为观止。
文:吴长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