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2月,北京人艺经典话剧《茶馆》在首都剧场恢复演出,时任《中国戏剧》杂志摄影记者的吴钢当时用哈苏和尼康相机,为《茶馆》拍摄了一百多幅黑白剧照,记录下这出经典话剧和“人艺黄金一代”在舞台上的身影。40年后,读库团队将这些珍贵的照片结集为新书《一九七九年的〈茶馆〉剧照》出版发行。
近日,趁旅居法国的摄影家吴钢回京之际,读库在鼓楼西剧场举办了一场新书分享会,读库出版人张立宪邀请吴钢、“《茶馆》子弟”英达,以及出版、摄影界同仁好友,共同追溯这套珍贵照片的拍摄始末,回顾79版《茶馆》排演台前幕后趣闻,品味这出话剧杰作以及不可复制的“人艺黄金一代”。
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哈苏相机拍摄《茶馆》珍贵剧照
话剧《茶馆》由著名作家老舍创作,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首都剧场首演,演员包括于是之、蓝天野、童超、郑榕、胡宗温、英若诚、黄宗洛等,可谓不可复制的“黄金一代”。“文革”结束后的年2月,《茶馆》恢复演出,延续首演阵容,盛况空前。
戏剧摄影家吴钢是著名艺术家吴祖光、新凤霞夫妇的长子,毕业于中国鲁迅美术学院艺术摄影系,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法国职业摄影家组织AGESSA成员,现居法国。当时,在《中国戏剧》杂志就职的吴钢走上专场演出舞台拍摄剧照,穿梭于百年前的场景之中,近距离记录下了丰富的表演细节。这批珍贵照片,全部使用当时由国家外汇进口的世界上最先进的哈苏和尼康相机拍摄,伊尔夫黑白胶片,超细显影药水冲洗。
今年,读库将这些照片结集出版成《一九七九年的〈茶馆〉剧照》,为了规避反光,并未采取铜版纸印刷,但黑白照片在非铜版的特种纸上还原难度极高,为避免图片失真,读库版选择用平时印制彩色照片的四色印刷来印黑白照片,力求最大限度呈现原片的质感。全书按话剧场次排列,配以剧情说明文字,简洁、连贯,充分保留了老舍语言风格,既是一本摄影画册,也可看作《茶馆》的摄影连环画,让人沉浸于剧情中,回望当年舞台盛景。
吴钢在舞台上拍摄《茶馆》复排专场
《茶馆》年第一次在首都剧场演出时,吴钢就到现场观看过:“那个时候我还小,跟着爸爸妈妈看过这个戏,给我印象非常深刻,特别是英若诚先生扮演的刘麻子,他穿着花格西装,我妈说比真正的美国人还像美国人。”年2月,他又有幸参与了《茶馆》复排专场拍摄的过程。
吴钢介绍道,所谓专场拍摄,指的是台下没有观众,台上灯光全部打开,演员化上妆,在完整的布景中一段一段排演戏剧。摄影师在台上或场下寻找合适的时机和角度进行拍摄,不能惊动演员,演员则兀自表演,视摄影师如隐身人,二者的关系若有似无。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摄影师才能有机会捕捉到演员的片刻光彩。从拍摄角度便可推知,本书中的若干幅照片是摄影师在台上以极近距离拍摄得来。
吴钢回忆道:“当年焦菊隐先生拍戏的时候坐在这儿,这里就是舞台,他在指挥。嗡的一下就开场了,该有人说话了。比如说常四爷跟松二爷他们两个人对话了,他们俩一对话,别人的声音就要压下去。焦先生像指挥一个交响乐团一样,‘你们俩这边大一点,那边小一点’,弄得特别好。”
《茶馆》并不是一部容易拍摄照片的戏,如今回顾起来,吴钢认为最难拍的是第一场戏的全景。开幕之前有一段数来宝,讲完,老茶馆就开张了。当时坐在第一排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掀起棉门帘,走进了这个热闹的大茶馆,一股热量扑面而来。由于上方有天窗和窗户,如果将人脸的层次拍好,曝光正确,上方的黑色布景就会消失,如果照顾布景,人又会变成一张大白脸,这些都是拍摄剧照时会遇到的问题。
由于当时不像现在数码相机拍照片可以一直按,甚至像机关枪一样连拍,而是拍摄成本很高,所以每按下一次快门都非常慎重和珍惜。吴钢说,“但是我认为现在最好的数码也比不上胶片。因为从质感、景象率各个方面,都远远达不到胶片的效果,特别达不到哈苏相机拍出来胶片的质量。”
“当时这些胶卷都是国家外汇进口来的,非常有限,这属于消耗品。所以我每拍一个胶卷,我先不剪开,先给编辑部主任看都拍的什么,他签一个字,我这才算消耗了一个胶卷。”吴钢说,由于当时胶卷数量有限,成本高昂,每拍一张照片都要深思熟虑,在最珍贵的瞬间采取按下快门。但这与戏剧稍纵即逝的现场属性构成了强烈冲突,非常考验摄影师快速构图与抓取时机的能力,有时为拍好一张剧照,一个戏需要跑好多次,《茶馆》同样如此。但正是这种精益求精的态度,让吴钢得以保留下七九版演员的群像。
吴钢在拍完《茶馆》以后,还到于是之先生家里去,给他拍摄了一些生活照;还给曹禺拍了一张特别好的照片,曹禺百年诞辰纪念时,这张照片还被放大挂在首都剧场里。
吴钢退休后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照片:“这些照片对于我们的国家,对于我们的文艺界,对于我们戏曲界和戏剧界是一个宝贵的财富。”尽管如此,他仍有遗憾,回忆起当年尚属摄影界新兵的自己,不禁感慨如果现在再让自己拍摄,一定能拍得更好。但所谓缺憾之美,正在于此。能够以如此专业的设备,在专场演出这一得天独厚的条件下,在极近距离捕捉到人艺黄金一代演员的风采,为老舍先生的杰出话剧留下珍贵剧照,本身便已是一种对于历史的记录。未来,吴钢老师还将整理出自年开始拍摄的昆曲剧照,希望读库仍有机会将这些珍贵照片带给读者。
英达回忆老《茶馆》的幕后故事
英达的父亲英若诚在《茶馆》中饰演刘麻子和小刘麻子,英达的母亲也是人艺的演员,曾在年的《茶馆》首演当中带着英达的姐姐一起在剧中扮演贫苦的农村母女。英达作为人艺子弟,对《茶馆》这部戏以及人艺那黄金一代演员,有着非同一般的记忆。分享会上,他也回顾了很多有关《茶馆》的故事。
英达记得年2月,那天他正在复习功课,准备高考,非常紧张,但早就听人艺的叔叔大爷们说,从来没有剧院演一个戏能超过《茶馆》,于是宁愿不念书,也要去首都剧场看复排。
英达回忆道:“当时开场大傻杨两个牛胯骨一打,最后说了一句台词,往外一走,幕就拉开,里面的舞台上悄悄地已经坐下有三十多个人,憋着不出声。就像一揭锅盖的时候,蒸锅里的蒸汽,幕一开,一下子声浪就起来了。还没有开戏,但这个幕一开,底下一片掌声。那个情景我一直记得,隔了多少年也一直难忘,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真是一幅油画。后来《茶馆》连续演了许多场,它应该是我们中国话剧的一个记录。我在的时候,光看我父亲的就演到多场。我曾经陪过很多外国人来看,比如当时电影《末代皇帝》在北京拍摄时,我曾经陪该片意大利摄影师斯托拉罗来看这部戏,用他的话来说,‘开场这一幕,简直就是伦勃朗的油画!’”
不过由于英达从小生在人艺,长在人艺,所以他的视角和别人又不一样:“这些演员排练的时候,跟后来大幕一开那个油画效果真是不一样。他们平常都是很一般的,对于外人来说,他们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但对于我来说就是叔叔大爷,有的爱吃炒饼,有的爱吃烩饼,就这么点区别。平常排练的时候,灯没开,妆没化,都是色彩很黯淡的一些叔叔。但灯一开,一下子就变成别人了,太神奇了!就好像从黑白一下变成彩色了一样,从平常人艺食堂里面吃烩饼的一些叔叔大爷们,一下子变成了伦勃朗笔下的人物!”
英达记得,当初排《茶馆》时,焦菊隐导演曾让每个演员像中戏学生一样做小品,自行编写人物背后的故事,最后组合到一起,完成这样一部庞大的作品。这一代演员自然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可乐的就是黄宗洛叔叔。当时有一种说法,塑造一个人物是从衣帽间开始,所以他就跑到那个服装间里面,戴帽子什么的,就出来了。焦先生说这是什么?他又回去了,整天就是这样。直到最后,才算把松二爷这个人物定下来,全是他瞎试出来的。焦先生那时候没少训斥黄宗洛叔叔,说他迷糊。有一天不知道怎么一高兴,还涂成一个绿的脸出来了,焦先生都没认出来,这是谁?”
提起自己的父亲英若诚,英达更是印象深刻:“当年要复排《茶馆》,人艺对我爸说你必须要回来。我父亲说我现在已经不是演员了,说那也得回来。我父亲跟当时《中国建设》的领导请假,人家也是老舍迷,人家说您去,叫借调。就借调回来了。演完那一场以后,又回去上班了。后来再次复排,又回来了。后来再演,再回来,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大概有一两年,《中国建设》的领导说你回去吧,你老来回这哪叫借,我们也见不着你,说这就是老虎借猪。”
英达还提到英若诚为塑造刘麻子付出的心血:“我父亲演大小刘麻子,其实小刘麻子并不麻,就因为他爸叫刘麻子,但麻子不是一个遗传病。刘麻子这个人小时候应该得过天花,现在这个病已经被消灭了,但那个时候很多。我年轻的时候就见过,脸上全是一个个坑,刘麻子就是这么一号人物。我爸就琢磨他脸上这个麻子怎么化妆,比如他琢磨,舞台的灯光是从这儿照下来的,如果是一个坑的话,上半部分应该是阴影,下半部分照的比别的地方还亮点。所以他画的麻子特别立体,就是从哪里看,真的是一个一个坑。当时的话剧演员都是自己化妆,四百场演下来,连麻子位置都渐渐固定下来,每次都化成一样的。他回家的时候,还跟我妈说:‘你看我琢磨的这个事,不光得是坑,这个麻子可怜,眉毛都麻断了,因为正好有一个坑挡着眉毛这儿,再好了以后也不能再长出毛来了,所以你仔细看,眉毛是断的。’所以他每次都把左眉毛画成断的。”也正是因为这些人艺的艺术家对人物相貌、衣着细节的精心处理,《茶馆》中的一个个角色才能成为舞台上的经典。
《茶馆》中的每一个演员都对这部作品尽心尽力,即便演了很多场,还会一直琢磨、完善。英达记得当年《茶馆》在庆祝场演出时,“最奇怪的是郑榕老爷子,《茶馆》第场时,他在后台化妆,忽然说:‘我明白了!前面全演错了!’”正是因为这些艺术家对艺术的精益求精,《茶馆》才能成为中国舞台上的不朽经典。
北京晚报记者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