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年间,担任大清朝国子监祭酒的是一个叫王懿荣的汉人。王懿荣除了是一位有德官员之外,还因金石的研究而名满京师。他喜欢收藏铜器、古籍、书画、印章、钱币、瓦当等,常年浸淫,也练就了一双鉴别古玩的火眼金睛。
一日,王懿荣突患疟疾,身上一冷一热,虚弱不堪。京城一位老中医为他开出一剂药方,仆人马上到药店抓来熬制。王懿荣觉得药方中“龙骨”一味很是奇特,就找出药材中没有捣碎的龙骨,见上面隐隐有一些人工刻痕,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直到后来有位朋友拿着一堆龙骨来请他鉴别,他才搞明白这些所谓的龙骨其实是龟壳和牛肩胛骨,而这些符号很可能就是商代时期的文字。
意识到它们是最古老的文字之后,王懿荣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到各大药店将龙骨全部买下。他一方面不分昼夜地查看古籍,搞清楚了这些龟甲乃是作祭祀占卜之用,一方面打听龙骨的来源。于是,史料就明白无误地记载着:
年秋,中国河南省安阳市小屯村里发现了三千多年前殷商时期的文字甲骨文。三千年,祖先们的呼吸与手腕都不再陌生。高高的祭坛上火堆雄壮,德高望重的巫师将刻好文字的龟甲放于烈火之上,众人肃然跪卧,眉眼低垂,等待着天意的昭示。
他们心中所想,不过一场及时雨,一次久久不去的干旱。那些眼神一定严肃得无以复加,火光和热气袭上他们的粗布麻衣,衣衫下是健壮的筋骨和肌肉。
不错,在这些人群当中,必定有着我们各自的先辈,有祖父,也有祖母。他们也许离祭坛不远,也许还能认出龟甲上的文字:祭祀要杀10人、10头牛,祭祀要杀50人、50头牛;七月狩猎,八月狩猎。或者,紧贴龟甲中央线的两侧,对称地书写“是”和“否”两个大字。烈火中,祖先也许还期盼着裂痕朝着某个有利的选项延伸,但无论结果好坏都要绝对服从。
在使用甲骨文的时候,他们一定相信,上天也能看懂这样的文字,正如从前能够听懂他们的语言,用文字占卜是多了一种和上天沟通的方式。但今天,我们失去了这种与神交流的方法。
今天,甲骨文的爱好者从来没有少过,他们书写、欣赏、使用甲骨文,仿佛能够从中温习前世的记忆。书法伴随着甲骨文的出现而出现了,甲骨文已经有笔法、有结构、有章法,三者构成了书法艺术的三个要素。
在跨入书法殿堂之前,我们不想存有不明不白的地方,于是一个问题不可避免:为什么要产生书法?
语言的产生远远早于文字,只不过当时没有录音机来记录,语言和文字的产生都是为了信息的交流、知识的积累,文字就是穿越时间、跨越空间的语言,这点没有疑问。但书法没有这些功能,它仅仅是因为好看就要产生和传承吗?
这其实要归结于一个美学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没有用的东西还要产生和存在?
我想,有用与无用只是不同人和不同心灵的忖度,这种标准短暂而片面,庄子和惠子早已有过有用无用之辩。严格来说,凡是存在于宇宙的东西就一定会有某种作用,也一定有成为我们有用之物的可能。书法之产生一定因其有用,是所谓应运而生,其存在与发展也使得其功用日渐强大,虽然这种功用是潜在而无法测量的。没有人会在一个没有用的东西上努力,说艺术是有快感的享受,那么给人享受就是艺术功能,享受对于人来说又有着各种各样的用处。无用只是书法艺术的表面假象,无用之用的论调也不过是虚妄之谈,是拿现实物质功用的惯性思维来思考非物质的作用方式,我们何不直取本质,称书法为有用之物。
既然有用,人们就应该尽量把它各方面的功能发挥到最大化,提升它的使用价值。事实上,书法家们就是一些懂得如何把这种工具使用到极致的人,他们尝试书写过程中各个环节的可变性,将自己的品味、气度、技巧、创造力发挥到书法当中,成为书法作品的附加值。
“一字千金”,卖的不是上好的墨水和纸张,而是精神修养和人格魅力,是生命和灵魂,是影响力、感召力。那么,这些内容通过哪些艺术形式传达出来?形式可分为三个方面,也就是适才提到的书法三要素:笔法、结构、章法。像其他艺术形式一样,书法家们在艺术自由精神的驱使下兴奋地工作,只要有可能做到的事情都有人去做,而他们不遗余力地探索正是以这三个领域为主要阵地的。
笔法是用笔的方法,与国画中的笔墨相同,它其实是书法的关键环节。运笔的轻重缓急、起笔收笔的藏露、中锋侧锋的转换等都属于笔法,线条的曲直、长短、方圆等类型也是笔法。通常所说“永字八法”就是八种笔法,现在汉字的笔画有二十多种,但根本上来说都由一支笔和一条线变化而来。
不会用嗓子或者五音不全,何来声乐?一个身体迟笨的人,如何跳出震慑人心的舞蹈?没有笔法,书法无从谈起,而懂得看笔法的人,基本已经算是能看门道的人了。
观摩书法时,犹如遇到奇峰险景,便不自觉地追根溯源,揣测书者的用笔,笔画再奇,总不会不是用毛笔写的吧?搞清了用笔,多难的风格都可以模仿出来。将笔法的无穷变化练到得心应手,就如拥有一个音域宽广而和谐的美丽嗓音,唱什么歌都好听。
结构是笔画之间的组合情况,有整齐有参差,有均衡有主次,有对称有对比。结构来自于哪里?来自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是美的原则与笔画具体形状、布局相妥协的结果,也是书写者功力修为的最好舞台。
章法就是更为宏观的结构,指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布局。通常书者在白纸上写黑字,所以章法又可称为布白,一般是上留天、下留地,四傍气息相通。
丰子恺曾在《艺术三昧》中说:“有一次我看到吴昌硕写的一方字,觉得单看各笔画并不好,单看各个字各行字也并不好。然而看这方字的全体,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处。单看时觉得不好的地方,全体看时都变好了,非此反而不美了。”章法之能事被说到了极致。甲骨文有没有笔法.结构和章法?当然有。学写甲骨文就和写其他书体一样,不能掌握了单个字的写法就想当然地按照常规的结构章法书写,一定要拿来甲骨文拓本临摹,非身临真迹不能感受其艺术风格。
目前已发现的甲骨文单字达多个,可识别的单字多个,大多记录占卜时间、占卜者、占卜内容、预料结果以及后来的事实验证,内容涉及天文、历法、气象、地理、家族、官职、刑狱、农事、畜牧、交通、疾病、天灾、人口等方面。
书写的时候,一般是先用毛笔蘸着朱砂在龟甲兽骨上将字写好,然后用刀石刻制。如果习惯了这一套工具,写得心到手到,也可能有直接用刀石刻画的情况。因为用笔的不同,书写的字形跟刻制的字形不可能完全重合,而我们今日看到的,一般都是刻制而成的书法。
甲骨文象形、象意的逻辑导致它只注重突出事物的某种显著特征,而笔画多少、正反情况常常不能统一,字体大小、笔画深浅疏密往往也因具体书写状况而定。有人写得劲健雄浑,有人写得秀丽轻巧,学者们甚至把甲骨文书法的历史演变分为雄伟期、谨饬期、颓靡期、严整期四个阶段,不过我们已无法分辨出其中任何一位书法家。
后人学书甲骨,常常努力用柔软多变的毛笔制造出刀石的粗犷,仿佛要找回生命的原始情绪和书写的童年。三千年前的书写者神经紧绷,脑袋被祭祀、围猎、征伐这样的家国大事填满,用一个个弯弯曲曲的小生命记下一个民族的心事。他们的脸颊无比严肃,他们的动作无比诚恳,而他们身上有一股自己并未意识到的天真与炽热,这是命运赋予那个时代的天然气息。横越千年,甲骨文的风格被历史演进中已面目全非的我们反复玩味。他们的布局与审美,与我们可有不同?他们的手臂是不是更有力?他们的心里是不是时刻感怀着日月的浑圆与庙堂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