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里的元宵节

此大观园不是彼大观园,此大观园也绝无因袭彼大观园名号之嫌,七十年纵观大观园变迁,这是我对它的印象。年我一家定居济南城,父亲吃惊地说,济南怎么会有大观园?在他的心目中《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才是这个名园的唯一,便决定去看看。父亲领着我从菜畦般的十亩园走到青龙桥头,雇了一辆三轮车,我用童年的稚眼打量着沿途商铺,没记住别的,只记住门上的把手有棕色的、黄色的、枣红色的、白色的,颜色唤起我对这个世界美好的认识,斑斓经年,终生淡化不去。那次大观园之行我得到一支大刀,由此得出结论:大观园就是个卖大刀、红缨枪、戏剧脸谱的地方,于是它就成了我的乐园。到大观园去就是到我的乐园去,最渴望两件事,一件是坐着三轮车看沿街五颜六色的门把手,另一件是得到一样武器,我少小时代的武器库都是从那里搬来的。

真正看懂大观园是两年以后。过完了年便是元宵节,父亲说,大观园的元宵好吃,我不懂什么圆宵方宵,惦记着一张孙悟空的猴脸,也惦记着三轮车上的风光,那次行旅我着实记住了园子里的布局。进北门,靠东一溜店铺排列着四五家饭铺和点心铺,铺外搭起柜台,柜台上摆着一个个盘子,盘子里的元宵摞成雪白的宝塔,一座座元宵的塔排成一条街,每一座宝塔一种馅,青丝玫瑰的、枣泥的、豆沙的、山楂的、五仁的、定格成那个时代的风情。从此我记住了元宵节,元宵节就是用元宵堆满一条街的节。以后我吃到南国的元宵,那边不叫元宵,叫汤团,竟然还有咸的,吃到嘴里像估衣市街里雷家粥铺的疙瘩汤。随着年龄而见识,随着见识而挑剔,我的元宵记忆始于大观园,便打下食味的烙印,一生只钟情于大观园的风味。那天,父亲在最南头一间铺子前买了几种馅的元宵,伙计吆喝着拿出一张裁好的大包装纸,又拿出一张小纸衬在里面,开始往纸上捡元宵,捡到纸上的元宵仍然堆成宝塔型,小心地包好,塔顶覆一红贴,那是店铺的名号,于是父亲提着一个宝塔回到家。那一次,我没得到猴脸,得到一根金箍棒。父亲的理由是,装什么孙悟空,尖嘴猴腮的!也行,反正金箍棒也是孙悟空的家什。

每一间铺子前都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热水滚沸,热气在寒冷的早春弥漫成雾,有客人想吃元宵打尖,坐到厅堂里,喊一声,报出馅名,要几个。伙计们应声传出话去,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元宵就端进来,元宵像雪团,飘出各种不同的甜香。往往几个客人叫出不同馅的元宵,同时端上来的元宵绝不会错,这是我心中的谜,一口锅里怎么能煮出不同的馅而且还不会混呢?

父亲的元宵包提到家,母亲立刻张罗着下锅,没有冰箱的年代,食物保鲜全靠冰天雪地,正月十五,天已经靠不住了,元宵久放会馊,必须立即吃,元宵是居家的小点心,与三餐不是一回事。可是母亲煮的元宵就分不出你我了,我大喊,要吃山楂馅的。母亲挑了半天,给我盛上两个山楂馅的,用嘴一咬却是豆沙的。我一直对煮元宵耿耿于怀,我们家的元宵为什么不能像元宵店那样煮呢?

就是那个元宵节前夕,我看到了济南府的撂地摊,无数地摊设在大观电影院前的场子里,摔跤的、耍刀的、习武的、变戏法的,还有唱各种小调的,操着三弦和渔鼓,唱得听客神色凄然。几年后,市井艺术家们撂地摊的生涯结束了,他们被安排到各个文化团体,在剧场里演出,大观园安静下来,我却总怀念那个人挤着人,围成人圈,一个人圈套着另一个人圈的场面,人汇集成群叫热闹,否则冷清;热闹是一种经济的、文化的现象,是由社会的商业性奉献的。大观园的场子里承接了传统文化向现代文化的演变,也担负起曾经的个体经济向社会主义公有经济转型的过渡。现代的商业城设计理念是吃喝玩游一条龙服务,了解大观园底细的人早就知道在上世纪那里就完成了“一条龙”的经济样板打造。

也是那趟买元宵之旅,我在行走的三轮车上见识了济南府的高跷,车行驶着,突然就冒出一群人迎头堵了路,咚咚呛呛的锣鼓声敲的街都震动起来,一个个花里胡哨的人物就从人群头上穿了出来,颤颤的、晃晃的、漂浮在扎满灯笼的街上。行人驻足一边看一边喝彩,孩子们从人缝中往里挤,父亲在车上把我托举起来,我看到了比那些瓷的门把手更绚丽的色彩,色彩舞成一片,舞成天边的云霞,印在我的记忆里。成年后,看过很多正月里的高跷,淡了,唯有那一年的高跷,浓墨重彩,挥之不去!

我记住了那间元宵铺,几十年间,每次去那个园子,都向里张望几眼。岁月沧桑,那间铺子的牌匾换了又换,卖过百货,也专营过皮鞋,还卖过电子产品,记忆中的元宵离我渐行渐远。就在一次次邂逅与暂别中我阅读着这座园子,它不是贾府山庭水榭的园林,而是一座琳琅满目的百姓卖场,里边卖什么的都有,除了你想买的,还有你没见过的,让你开眼,让你惊叹,让你去了还想再去。人生就是见识,见识永远没见过的东西,人生就有无限的遥远,大观园是一个让你不断找到生活新意的地方,它就有着日子里的无限。元宵铺对过儿,是一趟平房,平房为铺,门开在东西两侧,平房就成了棚,云集着卖各种杂货的,修表的,修鞋的,织补的,甚至还有五金匠人的金作铺,挂着铁皮壶;锡匠的作坊,摆着精美的锡器,可谓五花八门。人生琐碎,就琐碎在这些零碎上,一根鞋带断了,难倒行路人,没有琐碎难成大业,你说,谁不是把琐碎堆成日子?富有的、贫贱的云集在这里讨生活,大观园里永存着人生的哲学。

也是一个正月,岁月把我带进秦淮河畔的夫子庙,瑟瑟寒风中庙前的小摊看花了眼,卖雨花石的,卖廉价首饰的,卖各种小饰品的,卖刺绣品的,甚至卖画的,卖彩衣的,又缀成南国的一片霞色。我寻找着元宵铺,选了一间雅致的坐进去,那里的汤团比大观园的元宵小一圈,实际就是个小糯米丸子,吃一个,并没有吃出元宵的乡情,倒是那条秦淮河连接起明朝年的首尾,从靖难烽火到明末的坚守与抗争,无数历史过客也在这样的季节吃着这样的汤团,他们的心是残缺的。这是柳如是的故乡,脂粉里流淌着山河泪水,一如眼前这条河流。我在上海豫园吃元宵已过了节令,吃的不是佳节气氛,而是沪上餐饮。节也罢,平日也罢,汤团就是汤团,是食品。豫园的汤团颇有宁波水乡的精致,油腻腻的,远不如大观园的元宵清爽细甜,嘴里的味道就是乡情,不管在哪里,吃出乡里的味道,心就走进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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