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童年时期呆过的幼儿园。楼梯上去就是你睡午觉的地方。你要上去吗?你确定十多年过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还是你记忆里的那样吗?粉红色的墙,劣质宝石做成的时钟,彩色的流苏在电风扇下飘动,耳边仿佛是孩子们的叫声和笑声……”
“我在哪里?我能够去哪里?这是车站、走廊、两个目的地之间的阈限空间,改变和维持现状之间的临界状态。看见前方那个黑色的门了吗?它宛若黑洞吸收掉一切的光,摇曳的电灯泡只剩下昏暗……你决定开门走进去吗?你要登上下一班地铁吗?”
“轻松一夏,windows98:亲人的低像素照片被剪贴进迷幻的屏幕保护程序里,穿过数码迷宫通往你童年记忆深刻的无忧无虑的草坪、屋顶、远方的群山,直到你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张桌面壁纸,开始菜单,程序页面,你在屏幕里哭喊着要回家却叫不出声音……”
以上这些怀旧的,梦幻的,超现实主义的,带有阴郁恐怖色彩的视觉场景和沉浸式感受,是近两年来从Youtube萌发,迅速流行全世界,并在中国的互联网环境中以“中式恐怖”为突破口得以“本土化”的“梦核/怪核”(Dreamcore/Weirdcore)美学的具象化。以“梦核/怪核”为代表的“核类美学”,是一种超现实的迷幻视觉风格,是一种偏好低保真低像素的平面设计概念,是一类电子音乐的形式转译,却更是一种隐藏的图像式叙事,一种承接了“蒸汽波”的属于21世纪初的青年“怀旧”图景——当Y2K一代人尚未老去就开始追忆过去,就开始在赛博空间中思索死亡和存在,以粗粝模糊的“劣质”素材标榜内心的时候,一切都在灰暗的黑洞里随着潜意识不断下坠,“梦核”中虚无缥缈的粉红色梦境,也许正是为当代人与世界、与时代采取的疏离、封闭态度所刷上的一层蜜糖式的幽灵回声。
“核类美学”:超现实主义艺术的赛博世界复生
如若从美术史的眼光来看待“梦核/怪核”作品,我们不难指出它们都是20世纪上半叶萌芽的超现实主义艺术的当代复兴。布列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中指出:“超现实主义,即精神的无意识行为,是一种通过口头、书面或其他任何形式进行思想表达的运作过程。它完全由思想决定,不受任何理性的约束,也不受限于任何审美或道德理念。”立足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和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哲学取向,超现实主义将人类心灵中“潜藏的冰山”潜意识作为一种更加“真实”的存在来描摹。无论是玛格丽特的苹果、烟斗、宫殿中的巨石和鬼魅的蓝天白云,达利融化的时钟和扭曲的蓝色眼睛,基里柯规整却诡异的长廊与心神不宁的缪斯,都可以被称为那个时代的“梦核/怪核”——那么,可以把20世纪初思想界与艺术界对于机器统治灵魂的虚无抗争,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烟消云散的未来迷惘,置于21世纪初的当代大众心态进行互文:我们再次到了从潜意识和梦境中寻求慰藉的时刻。
当代互联网的“梦核/怪核”美学很难具体归类,它们往往是跨越式的,每一个作品都横跨在阈限空间的临界点上。“核”,原文“core”,法语的“心”,在英文中作为“核心”的意思,天然自带对个体性的、小众的怪诞艺术的特别专注,也因此带有排外性质,用以称呼“顽固或不屈不挠的少数群体”。“核”的概念最初用于小众的音乐风格,并逐渐通往以美术、文字、时尚和多媒体图像作品为载体的亚文化圈层。通常而言,直接从超现实主义发展而来的“怪核”(Weirdcore)被认为是这一类“核类美学”的鼻祖,一位叫做DavidCrypt的YouTuber在年第一次集中向网友介绍了“怪核”的概念。“怪核”视觉作品往往以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场景为素材,却以业余的、低品质的摄影技术为这些“熟悉”的画面蒙上一层陌生与距离感。这些低保真的图像素材,糟糕的排版,业余的处理技术,配上21世纪初的windows艺术字体背后所蕴含的“日常”和“大众”性,往往构建出一种严肃的,足以引发大规模共情的存在主义语境:“我在哪里?”“我将去往何方?”“这幅图里有哪些地方不对吗?”等诸如此类的文字,为不和谐、高对比度的画面做了更加直观的交互性注解——此时,无论是创作者还是观众,无不体验到某种迷失方向的怅然,不解和迷惑,以及在这种未知与不可控的迷雾中所衍生的恐惧;一种蓝天白云、光天化日之下的心灵恐惧。
而随着TikTok的“梦幻”特效带动的视觉风潮,“梦核”(Dreamcore)这种贴合21世纪初Y2K一代的私人美学取向的风格,在年前后以更加“无害”的面貌走进大众视野。围绕“梦境”,人们会有更加美好、空灵乃至遥远的想象,然而“梦”往往却也来自人们更加熟悉的生活与记忆。由此,对熟悉的过去和记忆进行“梦幻”的美化,这种粉红色的“怀旧”,连带着进一步提醒我们现今生活的虚无和梦境本身的遥不可及。“梦核”作品常与马戏团、幼儿园等“童年”元素绑定,低保真的元素被蒙上一层“雾气”,更加朦胧和晶莹剔透;人们在怀念纯真美好的童年时光的同时,更意识到这种怀念纯粹是“梦”,甚至连“美好童年”这一本体可能都是后发证成的虚假掩饰。由此,“梦核”在灿烂璀璨的皮相之下,更指向Y2K一代人根深蒂固的孤独心态:私人的回忆,对甜蜜时光的怀恋乃至幻想,对“可爱”与否的自我判断和对心理临界状态的甘之如饴,这些孤僻却又普遍的大众情绪,如果进一步撕下梦境甜美的外壳,则发展成为“核类美学”中更加直面内心暗面的范畴:“伤核”和“后室空间”。
“伤核”(Traumacore)顾名思义,与创作者所受到的心灵创伤密切相关。“伤核”作品从视觉上并非特别阴暗,其往往与“梦核”一脉相承,都以少女的视角来描绘童年时代的意象:儿童卧室,游乐场,幼儿园,HELLOKITTY等卡通形象,然而这些甜美的意象组合,同时也是诡异和超出现实逻辑的,在柔和的光线下带有“过分完美”的不安,有着“即将腐败”的预兆。在甜美精致的洛丽塔式封套下包裹腐烂、灰尘和死亡,是“伤核”作品惯用的手法,“苦乐相伴”(Bittersweet)是基本的情感基调,被虐待、被操控的精神苦难多以文字的形式来打破画面的完满,由此几乎任何美好天真的“童年”意象,都会被“伤核”的美学带向恐怖的,令人不堪回首的反面,也正是应激性的负面情绪输出,更显出受创伤者原有的天真无邪。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核类美学”是一种创伤性的,受害者视角的美学表达,它的成品往往都具备治愈、满足和制造幻象的补偿性功能,而“补偿”在赛博世界的终归虚幻,也是一代青年人的心灵世界走向虚无和麻木的精神共性。
由此,以“后室空间”(Backroom)和“阈限空间”(LiminalSpace)为代表的,更与恐怖艺术和“都市传说”贴合的互联网美学创作,是“核类美学”中最阴暗深沉的部分。在心理学范畴中,来源于拉丁文中指地狱边缘的临界空间的“Limbo”,被解释为人类潜意识与现实交界的过渡空间,而“后室空间”和“阈限空间”的概念,就是指这种心理学或者神学范畴中的“心灵边界”空间在现实生活中的样貌。这些美学作品大量直观地展现如地铁站,楼房各房间之间的走廊,地下道,楼梯口等“边界”性质的幽闭无人空间,以“边界”作为隐喻桥梁,辅以“怪核”美学一贯的低保真、粗糙的视觉处理,再加上与“都市怪谈”密切结合的恐怖氛围的音效、视觉扭曲和运镜,达成将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过渡性”场景提升到心灵的“边界”和“选择区域”,指向存在主义的自我思考:我是谁?我为什么不属于任何一个领域?我为什么要做出选择?我的选择会让我通向哪里?我们的肉体身处“阈限空间”,正是潜意识被尘封进“Limbo”的互文呼应,在“核类美学”的渲染下,我们每日的普通生活,都实际上是心灵在寻找真正的归属地的奥德赛流亡冒险;然而在大多数当代创作者看来,这种冒险的终点不可能是圆满的,我们必然走不出“Limbo”,必然沉溺于永恒轮回,必然被恐怖的不可名状的未知所攫取甚至消灭,从而被记录为深夜惊魂的“都市怪谈”。
归属感。当我们试图归类近乎不可归类的“核类美学”时,我们能够把握的唯一的东西,就是我们难以把握自己这一事实。20世纪初的超现实主义者无限的拼贴、组合和“陌生化”的惊奇,是为了突破现实世界的陈腐僵化;而立足于现实世界的,对过往梦幻的记忆复兴的“梦核/怪核”,则更多是在对至少在梦境里存在过的,“真实”过的美好现实世界做“流水落花春去也”式的悼亡,当美好的记忆都化作赛博空间里虚妄的低保真图像,当我们都被限制在“阈限空间”里找不到现实和心灵的双重出口,这种以超现实主义传统为基底,却根本上是从赛博世界自发涌现出来的“亚文化美学”,其实本质蕴含的,是最为切实的,植根于大众内心深处的,最为普遍的当代现实主义:在20世纪初和21世纪初之间的一百年里,我们仿佛有一个真正美好的、足以被称作梦境的世界,虽然身处其中的人从来未曾察觉,但已足以令下一代人在“阈限空间”里乐不思蜀,对“梦核”画面中刷上的一层蜜制糖霜魂牵梦萦。
流溢的非作品性:赛博世界的美学新存在形式
行文至此,我们对“核类美学”的分析似乎缺乏艺术哲学的本体论:具体的作品在哪里?我们谈论的美学现象早已覆盖全世界的互联网,相关的视频点击以亿万计数,在网络视频制作、电子音乐MV、时尚设计、恐怖文学、电子游戏等领域已然成为统治性的“显性美学”,然而我们却始终不能像提到超现实主义时那样,随意聊起布列东、达利、基里柯等如雷贯耳的名字,也几乎不能以书名号的形式来指代某一件具体作品。实际上,我们面对的是当代美学研究中“本体论”流散的问题:具体的,成型的,完整的,形成完善的观看系统的,能将艾布拉姆斯的“四要素”(文本,读者,作者,世界)明确地纳入到研究对象范畴的艺术作品,在如今这个以赛博数码为存在形式和载体的时代已经不合时宜。我们面对的不仅是波德莱尔所谓“稍纵即逝”的现代艺术,更是流散的,无法被定义和归纳的“非作品”性的艺术。“核类美学”的呈现形式都很难被改造成归类在文件夹里的单个文件,甚至它的前辈“蒸汽波”音乐都至少能以单曲的形式在音乐播放软件里映证自己。
以“怪核”为代表,早期的“核类美学”作品,甚至是以电脑病毒的形象出现在赛博世界中的。当用户打开这“无意义”的视频,只得到一些模糊的视觉印象和诡异的情绪的时候,自然会质疑此类视频存在的意义,甚至因为其劣质粗糙的编辑,开始怀疑这是一个卑劣的玩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邮箱收到了垃圾邮件,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散播恐惧的电脑病毒——这种被强加的“反讽”性,反而促使了“怪核”类视频的病毒式传播,本身“无意义”更是意味着“对不可知的难以把握”,人们总是会对“意义”的存在怀抱无限的期待。而“梦核”的多次元共生的大规模崛起,更是与TikTok的流行撇不开关系:刷TikTok本身的“无意义”与“核类美学”的虚无指向性达到先验的统一,在一个毋需答案的赛博环境里,给出答案反而是无趣的,是无法激发“惊奇”的,而情绪的抒发、视觉的印象和情感的共鸣,作为形式就成为内容,填补了一切文本“意义”所放弃的空间。在每一样作品被观众所凝视的时间都很难超过10秒的当代,“核类美学”提供了一种超越线性时间的感知方式:如空气,如光线,如普罗蒂诺笔下的上帝一般的,光速流淌开来,散溢进我们灵魂深处的氛围与感知,是本雅明以为早已消逝的,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光晕”(Aura)。
另一方面,“核类美学”的非作品性也意味着传统意义上作者的退场,和更加大众化的,群体性的,赛博形式的“作者”以更具有力量的集体主义形象的登场。这些图片和视频的作者并不可考,哪怕留下了网名,大都也不过是一些字母和数字的混合,也不会有任何观众在意他们本人,面目模糊的“怪核”创作者们更是宁愿躲进“阈限空间”也不愿意抛头露面成为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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